还愿堂（谭建湘摄）
作者：田二文
秋阳正好，微风不燥。当秋天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成熟丰腴的标签贴在父辈的山寨，该还愿了的思绪在侍田弄地的乡亲心中涌动奔腾，大伙笃信“许人人要，许神神要”。于是，在那么一个时间，请来梯玛(土家语，即土家族从事祭神驱*宗教活动的巫觋，俗称“土老司”)进行一堂堂祭神驱*的法事，用撼天神曲慰藉在人世踽踽前行的灵*。
一诺千金。曾经面神许愿，而今如愿以偿，那就让梯玛操办的巫祀活动——服司妥（土家语，即土家人祭祖还愿，俗称“做土菩萨”“还神愿”）热热闹闹地上演在寂寥伴着斑斓、苍凉牵手深邃的乡村大地，用三天三夜的法事酬谢神灵，敬奉那些阴阳隔张纸、为善主送子送财的列祖列宗，犒赏那些为善主消灾弭难而与邪神野*顽强战斗的阴兵阴将，留下云谲波诡的斗争诗篇，成就穿越时空、绵延不绝的土家文化宗支和土家人敢与天斗、敢与地斗、睥睨困境的精神皈依。
梯玛演唱《敬家先》。（陈阳摄）
舞台就设在善主的堂屋。神龛下摆八仙桌，猪头、羊头、鸡头三牲，酒坛、糍粑、豆腐飨食，核桃、板栗、柑橘水果供上桌来。八仙桌左前方又一张大方桌，用梯玛剪纸杰作装点的彩棚扎根其上，梯玛的战斗法器就放在这里。一根竹篙挑起两张大桌，“扁担”上挂满一弄弄钱纸剪裁而成的纸幡，人人知道那便是冥钱。大门左边侧门高悬大神图，前搁一张小方桌，桌上照例放上碗筷、酒杯等器具，特别少不了一个煮熟了的整猪头，象鼻装葱般插满筷子，一副等着神灵大快朵颐的气象。
充分的准备、精心的布置、期盼的等待……
仪式是神圣的，内容是丰厚的，表演是有序的，现场是肃穆的，声势是雄壮的。
《报家先》，梯玛神歌的隆重序幕。这序幕开启在梯玛头戴凤冠、身穿八幅罗裙、手持八宝铜铃与司刀、口吹牛角、翩跹进退、念唱不止的威武雄壮中。
“嚎嚎哩，嚎嚎哩，嚎嚎嚎嚎嚎嚎哩！”的高亢呼号从梯玛弯弯的水牛角中涌出，平地炸响，刺破苍穹，飘荡着，飘荡在碧澄长空，飘荡在稀落乡村。声声号角中，神的使者、人的代表——梯玛粉墨登场。深沉、忧郁的古歌，刚劲、雄健的舞蹈，搅动着山村的宁静，翻卷着人们的激情……
宝香啊，香烟咚咚，
奉请何神？奉请何*？奉请请到，
头戴*龙帽子，身穿青兰白布长衣大褂，
脚穿巴鞋一双，
生在阳间是能人，死在阴间是能神。
诸如田氏门中公公老主人，
请你得到，奉你得来哎。
奉请何神？奉请何*？奉请请到，
头戴金簪，耳戴银花，
身穿绫罗花缎，脚穿喜鹊花鞋，
贤惠娘娘，知事婆婆，
养男十二男，养女十二女。
诸如田氏门中婆婆老主人，
请你得到，奉你得来哎。（《报家先》）
数典不能忘祖。是历代祖先的发根发脉，才有了善主今天子孙的瓜瓞绵延和枝繁叶茂。《报家先》意在请求善主的祖宗庇护，纵然是真正的两个世界，也忘不了劳烦前人对后辈的多多体恤。
敬好家先开神堂。正月堂、腊月堂、三月堂、七月堂、求子、谢神……一堂堂、一出出、一幕幕，依次接棒在约定俗成的程序里，接棒在梯玛激情澎湃的歌舞中。
三天时间里，何以扯上正月、腊月、三月和七月？别望文生义，此月非彼月，此月为土家语*坛神。正乃正宗也，腊乃向老官人（八部大王）也，三乃大山也，七乃七仙也。正月堂即为正神安堂设祭，腊月堂为向老官人安堂设祭，三月堂为山神安堂设祭，七月堂为七仙安堂设祭。他们至高无上，他们功德卓著，他们佑护土家。
正月堂里，祖先神头王太公、洞庭侯主，不知姓甚名谁，不明哪朝哪代，惟彭公爵主彭仕愁大家懂得，永顺、保靖土司祖宗、与楚王马希范罢兵盟誓立下溪州铜柱之风云人物，人称龙王千岁。他们的强悍勇猛形象在梯玛一步三摇的吟诵中扑面而来，他们的垂史赫然业绩在梯玛如诉如泣的倾诉里得以昭然。
悬崖陡，马群跑，似平地逍遥，
水流急，浪滔滔，乃登开之道。
三元始祖啊，天路迢迢。
……
你好比神鹰，展翅冲云霄。
扩疆争地号令一声。
打到哪里，哪里吹响得胜号。
常德奏凯歌，澧州传捷报。
出榜安民，万众乐陶陶，
讲起土话呀，唱起快活调。
……
你头戴纱帽啊，身穿金银袍，神威啊神貌。
奉敬的是谁啊？
你，头王太公，奉你啊。
你，洞庭侯主，奉你啊。
你，江山自有、先斩后奏的彭公爵主，奉你啊。（《嘎唛请》，请四都衙门）
八部大王祭。（欧静锋摄）
悬崖刀削一般，水流浪急涛涌，然艰险征途上，头王太公、洞庭侯主、彭公爵主神行如风，山高水急也如履平地，住则高楼大厦，出则旗队烈烈，穿则辉月映日，“八面威风有谁能比，打哪胜哪无人能敌”的气概在一场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里呼啸展演开来。
“八部大王吹牛角，神兵神将天上落，唱歌跳舞打头阵，一朝杀过九江河。”酉水流域，人们尊崇八部大王为天子龙王，酉水河畔黔山脚下保靖首八峒有其庙遗址，碑曰：“首八峒，历汉、晋、六朝、唐、五代、宋、元、明，为楚南上游……故讳八部者，盖以咸镇八峒，一峒为一部落。”峒，古时土家地区的区域建制名称，八峒即八个区域，首八峒居八个区域之首。因为八部大王庙的一度存在，因为土家神圣八部大王涅壳赖（土家语）尊享千秋血食之祭，研究认定首八峒为土家族发祥地之一。俗话说“老神老灵，不如当*新人”，因了旧时彭氏土司的插手，武功最高、神格最老的八部大王之祭从理应排在首堂而列在了梯玛神歌的第三堂。
刮大风啊，惊天动地，
利福、大坝、坡窝(地名)，龙王爷请。
你水里去，水让路，
土里去，土垮山崩。
扯树树要断，扯竹竹也断。
南津太太，北津夫人，
这里养的那里养的孩子,都一起请啊。
（《八部大王》）
土家还愿“服司妥”（谭建湘摄）
腊月堂上，八部大王的力拔山兮气盖世，八部大王的逢山土裂、遇水路开的雄风，撑起土家民族的精神世界，从蛮荒远古走向开化未来。唱时，梯玛穿蓑衣、戴斗笠，全在于说明八部大王能扯风扯雨的神奇功能。
三月堂三月堂，三月堂上祭梅山。围猎赶仗乃土家人重要生活之事，湘西名家彭学明曾这样写道：“通往山界的羊肠路上，祖先每一把油光发亮的长矛，就是一个个严实的守望哨，埋伏在各个路垭路岔边的，是祖先们的猎狗猎枪。”
一个凄美的故事成就一个英勇无比的女猎神，一场三月堂留下一份独特的山神崇拜。传说，远古一位美丽勇敢又善射猎名叫梅嫦的土家姑娘，突遇七只老虎为害人畜。为了替民除害，梅嫦姑娘上高山翻陡坎，与老虎搏斗几天几夜，最后同归于尽，是天神救她上天，并封为山神，掌管山中百兽。从此，梅山神暗中赐福进山猎人。
高庙奠酒，苏坛年酒，
请到何神，请到何*？奉请请到，
上山赶肉梅山，河边套鱼梅山，
驴上倒骑梅山，马上倒走梅山。
请你得到，奉你得来。
套网得肉，打猎得猎，
捉鱼得鱼，捞虾得虾。
（《敬梅山》）
土家还愿“服司妥”（谭建湘摄）
夜深沉，黑暗裹围乡村，并一股脑将七音八声吞噬，人人觉得空气都快凝固了。恰在这时，随着一声牛角号划破夜空，梯玛一曲关于梅山的挽歌响彻古老村寨。夜祭梅山事出有因，原来梅嫦与老虎搏斗，全身衣服被撕得稀烂，赤身裸体，故不能让人明视。
都说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爱情的结果繁衍子孙自然是主题的主题。土家人一样，认为有人就有世界，把添子发孙列为头等喜事。于是，安排了有大量男女欢爱内容的《七月堂》，成为梯玛活动的不可或缺，甚或浓墨重彩，也最具特色。此时此刻，梯玛既讲又唱，还不时绘声绘色地比示种种情态。土家文化学者龙泽瑞曾这样做结：“即使同堂听完，几日后也不免作为有趣的话题，尤其是偷听了的女人，她们事后偶然发笑，叫男人们莫名其妙。”
走过拨动春心的摘花戴花，走过话丑理正的调笑，走过虔诚心切的男女，梯玛作派地骑上“飞天骡马”开天门，身藏两个儿粑粑，借代有血有肉的小生命，并活灵活现地喊出“哎哟哎哟”女人一朝分娩的痛苦声音和“哄哎哄哎”婴儿呱呱坠地的声声啼哭，尔后把粑粑递给跪接着的求子者。“哟嗬嗬！”旁人由衷恭喜——从此有了犁田耙地的后生，有了纳鞋绣花的乖女，阳春无需再愁，女红无需再忧。
啊嘿哎！太公伏公，伏公伏爷，
十千兵夫，十万兵马回，
千千兵夫，万万兵马回。
天瘟场中去，天瘟莫去拦路，
地瘟场中去，地瘟莫去拦路。
我们收兵回堂，收马回殿。
东西南北，前辈师傅，
千千兵夫，勒马回头，
十万兵夫，转马回殿。
岩碓下面莫藏兵，怕的变了岩碓神，
磨子脚下莫藏兵，怕的变了磨子神。
我们收兵回堂，收马回殿。（《扫堂扫殿》）
土家还愿“服司妥”（谭建湘摄）
山一堂，水一堂，神一堂，*一堂。三天三夜的呼天喊地，三天三夜的求情告苦，三天三夜的时空纵横，“面神表达人诉求，面人表达神旨意”，人神合一的梯玛，用鸣金收兵和扫堂扫殿激情收场。扫！把三病两痛扫出去，把平平安安扫进来；扫！把风灾雨难扫出去，把五谷丰登扫进来；扫！把猪瘟羊病扫出去，把六畜兴旺扫进来；扫！把嗣悬一线扫出去，把添丁进口扫进来。
“户主堂里一千年清洁，一万年平安……”梯玛三天三夜人神两端地跑龙套，跑出主人一份重压的释放，因为他们已至真至情谢过神灵的恩典；跑出主人一份情绪的安宁，因为梯玛给他们重构了一方干净明澈的天空；跑出主人一份内心的清爽，因为他们已获得神光普照的精神安慰；跑出主人一份灵*的云开雾散，因为他们从此对生活便再一次升起勃勃的希望。
土家还愿“服司妥”（谭建湘摄）
远古时期的《八部大王》，唐末五代的《四都衙门》，明清时代的《武官衙门》，开疆拓土的列祖列宗……土家悠久历史以梯玛的声声歌吟，固化成光彩夺目的土家文化和光辉的民族史诗。这文化薪火历风经雨，不绝如缕，代有传承，在这片神秘美丽、浪漫多情的土地上，于春秋和寒暑轮替的四季，最终生长为土家人的无畏精神和土家人的不屈力量。
梯玛烧起辟邪油火。（陈阳摄）
梯玛歌集中流传于湘鄂渝黔四省（市）边区的土家族主要聚居区域——酉水流域，在这一地区影响极为深远。湖南龙山、永顺、保靖、古丈、桑植、永定，湖北来凤、咸丰、宣恩、鹤峰，重庆酉阳、秀山、黔江、石柱，贵州沿河、印江、德江等区县，是梯玛歌重要的保留传承地。时至今日，在这些土家族地区举行的祈福消灾活动中，由梯玛演唱梯玛歌仍为不可或缺的庄严仪式。
一位土家文化专家称颂，“梯玛神歌”是一部人定胜天的檄文，是一部以拯救灵*为主旨的招*曲，是一部人神合一的畅想曲，是一部载歌载舞、娱人娱神的舞蹈诗，这正是“梯玛神歌”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林中光彩夺目、魅力无穷的最好注脚。
文字：团结报
图片：团结报湖南摄影网
责编：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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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玛玛
编辑/唐老鸭李三五石群方
审核/青叶胆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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